朱金贤
父亲在拔杂草,他踩着一块小木板,在草乌地里一点点挪动。那些藤蔓似的茎像一根根捆着命运的绳索,叶却像盛开的希望之花。父亲弯着腰,双腿淹没在一片绿意里,看上去十分矮小。
父亲说,土地是他的肌肤,幼根青苗都是从肌肤里长出来的,带给他欢喜和疼痛。种草乌前,祖祖辈辈种的是玉米,那些绿油油的玉米苗,在他们的手里舞动、跳跃,闪烁着生命之光。
“庄稼人的路很窄。”种草乌的第一年,父亲常常这样说。他的眼里闪烁着希望之光,也带着深深的无奈。多年后,草乌占据了村庄一半的土地。村里的很多孩子,用父辈种草乌挣来的钱上了大学,走出了大山。我感受到似乎有一种细微而持久的力量,在生命与生命之间传递,穿越岁月的阻隔,深深植入血脉。土地上无论种什么,人们都俯身亲吻泥土,用生命回报生命。
我的故乡藏在连绵起伏的群山里,每年夏秋时节,就会有药贩子进村收购各种草药,大黄、一文钱、续断、麻黄。大人和孩子齐上阵,跑到山里拼命地挖中药材。多年后,当我回忆起年少时的窘迫,发现那些中药材里藏着改变村民命运的希望。父亲是个热心肠的人,见到远道而来的药贩子,总喜欢请他们到家里喝水,然后跟他们聊天,了解村子外的事情。
父亲从药贩子的口中知道了草乌,知道了村里的土地适合种草乌。但他还是犹豫,草乌不能吃,万一卖不掉就是一堆废物。药贩子给父亲吃了一颗“定心丸”,他说很多药厂需要草乌,父亲只需种出来,他负责收购。药贩子把草乌种子带到村里时,大家都在观望。父亲抱着试一试的心态,买了一些种子,向药贩子请教种草乌的技术。
卖草乌的第一年,父亲便不再为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发愁。村里的人渐渐接受了草乌,父亲帮他们买种子,带着他们一起种。没几年,草乌在村里“蔓延”开来。夏天的风吹过,土地上翻滚着绿色的波浪。
视野宽了,出路就宽了。有了手机后,父亲和中药店老板、药贩子的联系多了,知道他们需要什么。他带着村里人培育草乌苗,然后卖到远方。历经波折来到村庄的草乌,给村庄带来了希望和财富,又乘着信息的春风,去到更遥远的地方。有几年,父亲也在村里收购草乌,拉到各地去卖。沾了草乌的光,前半生一直蜗居在穷乡僻壤的父亲去了很多地方,算是见了世面。
多年来,父亲种植、守护草乌,把草乌带给更多的人。土地给了他们食物和财富,他们让土地焕发光彩。农民和土地,命运相连,彼此成就。他们相信,对土地心怀大爱,土地也会用同样的爱回报他们。
如今年近七十的父亲,仍在土地上忙碌,他放不下草乌。他常说,干点活儿,浑身才舒坦。闲暇时,我们带他出去旅游,看到陌生的事物,他的眼睛放光,激动之情从他的心里涌现到脸上。或许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草乌种子时,也是这样的心情。
这些年,我每次回去,穿梭在村里的公路上,看到那些在风中生长的草乌,眼前总是浮现父亲蹲在草乌地里的样子。遍地的草乌,淹没了群山,也覆盖了十几年的光阴,我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。阳光洒下来,在大地上布满柔和的光影,我朝家的方向走去。
如果说草乌是治疗村庄贫困的药,那么父亲就是发现药的良医。他以自己的智慧和慈悲,为世代以种植玉米、土豆为生的村庄开辟了一条路。那么多年来,父亲走过的路和草乌一样苦,但他的心变甜了。